
牛背上的童年(外二章)
作者:陳漢臨
雞叫三遍時,我就醒了。窗外還黑著,冬日的寒氣透過土墻的縫隙鉆進來,我把被子裹得更緊些。但想到牛欄里的那頭老牛正等著我,便一骨碌爬起來。那年我十二歲,家里五個孩子中排行老大,父親是生產隊長,整天忙得腳不沾地,母親常年生病不能正常出工,放牛的活計自然落在我肩上。
我摸黑穿上打著補丁的棉襖,從灶臺摸出半個涼紅薯塞進嘴里,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,冷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。牛欄里,老牛聽見動靜,從鼻孔噴出兩股白氣,銅鈴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發(fā)著微光。我解開拴牛繩時,它溫順地低下頭,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我生滿凍瘡的手。
"走吧,帶你出去拉屎尿去”。我輕聲說著,牽著它往打谷場走去。生產隊規(guī)定冬天必須把牛養(yǎng)得膘肥體壯,開春才有體能干活。老牛懂事地走到場院角落,我聽見積雪被熱氣融化的滋滋聲。等它拉完屎尿,我又把它牽到池塘邊飲水,然后從草垛扯來新鮮的干稻草,看它慢條斯理地咀嚼,嘴角漏下幾根草莖。
開春后,青菱湖邊的草芽冒了尖。周末不用上學時,我們就把牛群趕到湖邊。十幾頭牛散開來吃草,像撒在綠毯上的黑珍珠。
最難忘的是初夏的雨后。湖邊的蒿草竄得老高,葉片上還滾著水珠。我們脫了鞋踩在泥里割草,腳丫被泡得發(fā)白。老牛突然"哞"地長叫一聲,原來它發(fā)現了一叢鮮嫩的巴根草,正招呼同伴呢。我們學著牛叫,此起彼伏的聲音驚起了蘆葦蕩里的野鴨。
放牛的日子也不總是愜意。有次我在牛背上背課文入迷,沒注意老牛溜進了生產隊的秧田。等發(fā)現時,它已經啃禿了大塊秧苗。父親公事公辦地罰了我家三天的工分。老牛好像知道闖了禍,那天回家路上走得特別慢,尾巴輕輕掃著我的后背,像是在道歉。
記得初中畢業(yè)那天,我把牛繩交給妹妹。她個子還沒牛腿高,怯生生地不敢靠近。我抓著她的小手放在牛脖子上:"別怕,它認得咱家人的味道。"老牛果然低下頭,由著妹妹摸它月牙形的犄角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一個扛著書包,一個牽著牛,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走去。
若干年后,土地分到戶,大多數家庭購買了微耕機作業(yè),耕牛漸漸地消失了。如今村里的土地實行集約化經營,農事耕作全程實現了機械化。
我獨自走到青菱湖邊,巴根草依然茂盛,只是再沒有低頭吃草的牛群。風里恍惚傳來清脆的牛鈴聲,轉頭望去,只有蘆葦在輕輕搖曳。
心中的青菱湖
家鄉(xiāng)的青菱湖,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彩。湖不大,卻足以盛放整個童年的波光與云影。
清晨的湖面總籠著一層薄紗似的霧,水汽涼津津地撲在臉上。岸邊的葦草掛著露珠,風一過,便簌簌地滾落,在湖面敲出細密的漣漪。野鴨從蒲草叢中悄然滑出,身后拖曳的長痕將倒映的朝霞揉碎成金鱗。此時湖水是靜的,只有漁人木槳的欸乃聲,像一句古老的嘆息,悠悠蕩開去。
待到日頭爬高,湖才真正醒來。采菱的小船壓著水波,船舷邊堆滿青碧的菱盤。女人們戴著寬沿草帽,手指靈巧地翻動葉片,紫紅的菱角便噼啪落進竹簍。那菱角剛出水時沁涼,掰開是雪白的仁,清甜里裹著水草的鮮氣,是盛夏最潔凈的滋味。我們這些孩子耐不住饞,常被菱葉背面細小的尖刺扎得直噓氣,卻仍嬉笑著把菱角殼拋向空中,看它們打著旋兒落回湖心。
黃昏最為慷慨。西天燒起霞火,整片湖便成了熔金的鏡面。歸航的漁船載著晃動的夕照,水波將光影揉成長長的緞帶,一直鋪到腳邊。赤足踩進淺灘,溫軟的淤泥從趾縫溢出,驚起幾只透明的小蝦。偶爾有魚躍出水面,“啪”地一聲脆響,碎銀四濺。
光陰似箭,白駒過隙。幾十年過去,湖岸己高樓林立,湖邊也修建了環(huán)湖小道,四環(huán)線飛架湖面。但湖水依然溫柔地托著菱葉,倒影里卻多了鋼筋水泥的輪廓。唯有夜風拂過時,那清冽濕潤的氣息穿透時光撲面而來——剎那間,我又成了那個腳沾淤泥,手捧青菱的孩子,聽見湖水在血脈里汩汩流淌。
原來兒時的青菱湖從不曾遠去,它只是沉入心底,每當月光升起時,便輕輕蕩漾著,將漂泊的倒影溫柔收攏,并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。
夢中的草原
我隨著旅行社的大巴,顛簸了許久,終于到了那魂牽夢縈的地方——呼倫貝爾大草原。在初夏的陽光里,大草原懶洋洋地伸展著,一望無垠。
草色并不很綠,倒顯出幾分黃來,大約是因為雨水未足的緣故。然而這黃中帶綠的顏色,卻與天空的藍配合得恰好,使人看了,不覺心胸開闊起來。成群的牛羊散布在草原上,遠望去,竟像是天上的云彩。
導游是個本地漢子,皮膚黝黑,說話時總帶著粗獷的北方口音。他領我們去牧民家做客,說是"體驗原生態(tài)生活"。那蒙古包遠看頗有意趣,近看卻顯出幾分破舊來。包內的陳設也簡單,一張矮桌,幾個墊子,角落里堆著些雜物。熱情的主人端出奶茶來,味道咸而膩,同行的游伴只抿了一口,便悄悄放下了杯子。
馬術表演開始了。幾個年輕人騎在馬上,做出各種驚險動作,引得眾人連連喝彩。我看那馬,腿細而長,眼睛大而亮,奔跑時鬃毛飛揚,確是良駒。騎手們表演完畢,便輪到游客體驗騎馬。一位老者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爬上馬背,馬兒卻不耐煩起來,突然小跑幾步,嚇得老者面如土色,死死抱住馬鞍,惹得眾人哄笑。
我獨自向草原深處走去。草漸漸高了起來,沒過了腳踝。風吹過時,草浪起伏,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。遠處有一群羊,牧羊人坐在石頭上,一動不動,仿佛與草原融為一體。我走近了看,原來是個少年,正低頭玩著手機,對我的到來渾然不覺。
太陽西斜時,我回到了集合地點。同車的人們正熱烈地討論著今天的見聞,有人稱贊草原的壯美,有人抱怨奶茶的味道,還有人炫耀自己騎馬時的英姿。導游點著人數,依舊操著濃重的北方漢子的口音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。
大巴開動了,草原在車窗外漸漸遠去。我想起白日里所見的一切,忽然覺得,這草原與我夢中的樣子,既相似,又不同。夢中是純粹的,而眼前所見,卻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。
人們總是帶著想象去旅行,卻又往往失望而歸?;蛟S不是風景不如人意,而是我們總希望風景按照我們的想象生長。草原就是草原,它不會因為誰的夢境而改變自己的模樣。
車行漸遠,草原終于消失在暮色中。我閉上眼睛,腦海中浮現的,卻是那低頭玩手機的牧羊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