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本網(wǎng)訊(作者:郭慶春) 微雨初落時,人便坐不住了。那雨絲極細,若有似無地叩著窗欞,像是天地間一絲微涼的低語。于是撐傘出門,在霧雨蒙蒙中,去常青花園的常青湖畔走走看看。經(jīng)過一郎橋時,橋下溪水正清,粼粼波光之上,竟浮著一片荷——粉白相間的花,擎著碧色的葉,在細雨織就的簾幕里影影綽綽。我駐足良久,用相機攝下這微雨中的精靈,方踟躕歸去。
歸來靜坐,檐角雨聲漸稠,淅瀝如珠簾輕叩。方才溪畔所見那一片浸潤在雨霧里、于波光水影間搖曳的濕漉荷影,竟似未干的水墨,在眼睫深處時隱時現(xiàn),洇染、浮動。荷的清香、清韻與高雅,種種唯美意象都在書房里縈回不去。尤其那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風骨,更在心頭盤桓,揮之不去。這份悸動,終是引我步入三樓畫室。將一張八尺素宣鋪展于畫案之上,望去,其白如雪,其闊似野。墨錠在端硯的懷抱中徐徐旋轉(zhuǎn),墨香悄然彌漫斗室。定要借這淋漓水墨,將這煙雨朦朧中的清荷風骨,移渡至這方寸畫紙之上。
筆鋒蘸飽了墨綠,先在紙上潑灑出一片混沌的底色,仿佛那水氣氤氳、煙雨空濛的湖面。濃墨沉酣,八片闊大的荷葉便自這片混沌中浮凸而出,在紙的下方鋪展開去,漾著深淺不一的水痕墨暈。墨色潤澤處,似有風過,葉邊卷曲著,承接著無形的雨滴,恍然是楊萬里“接天蓮葉無窮碧”的意境,這碧色卻已悄然洇入了雨水的清灰,更顯沉靜幽深。
荷葉之上,是無數(shù)細勁的荷莖向上伸展的筆意,莖端托著幾十朵含苞的花蕾。那些花苞如羞澀的少女,緊緊裹著自己的心事,在雨幕里微微頷首,直教人想起周邦彥詞中“水面清圓,一一風荷舉”的搖曳風姿。十幾朵盛放的荷花,則疏密有致地點綴其間?;ò攴郯?,墨色極淡,只在瓣尖處略施胭脂,仿佛真被雨水洗褪了濃妝?;ò暝陲L里輕顫,那姿態(tài)是活的,使人疑心一陣風真能從紙外吹來,攪動這一池的暗香。李清照筆下的“興盡晚回舟,誤入藕花深處”的沉醉,大約便是這般光景了。
在花葉深處,十二支蓮蓬悄然隱現(xiàn)。它們或飽滿低垂,如謙遜的智者,或初成昂首,似無畏的少年。墨筆點染的蓮子顆顆分明,在濕潤的宣紙上暈開微小的圓暈,仿佛積蓄著秋聲。李商隱吟詠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的蒼涼,在我筆下卻被這新蓬悄然化開。
荷塘中的十幾只鳥兒,錯落棲于清瘦荷莖之上,成了畫中點睛的活氣。它們或斂羽沉思,或引頸顧盼,更有三兩只似在喁喁細語。細筆勾出的爪,緊緊扣住風雨中微晃的荷桿,纖細卻含著一股韌勁。鳥兒的嘰喳喧鬧雖不能聞,然其神采顧盼之間,分明溢滿了杜工部筆下“自在嬌鶯恰恰啼”的生機與情致。它們小小的身影,是這水墨天地間跳動的音符,無聲地述說著雨中的歡愉與安然。
筆收墨駐,整幅畫面便如一方被細雨浸透的江南夢境,在八尺素宣上徐徐展開。迷蒙的荷葉是底色,盛放與待放的荷花是主角,蓮蓬是時間的信使,鳥兒則是這靜謐里活潑的精靈。幾筆淡墨掃出的蘆葦,在邊緣處隨風輕飏,更添水汽淋漓、煙波無限之感。
我凝視著這墨跡未干的“雨中荷圖”,窗外雨聲淅瀝,仿佛與畫中世界連成了一片。忽然徹悟,古人所謂“身與竹化”,大約并非虛言。那橋下偶然一瞥的荷影,被微雨浸透,讓相機挽留,終于又借我的筆墨,在紙上獲得另一種永生。天地間的雨絲原是造化最靈巧的繡娘,她以濕潤為絲線,默默繡著大地的錦緞。而我此刻的涂抹,不過是以心為梭,笨拙地想要織回一片屬于江南的、微醺的清涼與寧靜罷了。
朦朧江南雨未必在千里之外。當筆尖飽蘸了煙水,心魂浸透了雨意,方寸素紙之上,亦能聽得見蓮葉承雨的清響,看得見飛鳥掠過水云天的痕跡。這濛濛細雨中的一點清涼,一點畫意,竟都在我這斗室之內(nèi)。這江南的朦朧細雨,垂柳湖畔之意境不過是心湖深處,被雨絲繡出的那一抹永恒的微瀾與碧色。
2025年6月26日于詩書屋